Monday, June 04, 2007

兩個朋友的一般對話

  這間灣仔的二樓西餐廳並不多人。他們對坐在靠近玻璃窗的卡位上,
窗外是零落的電車路和永遠熱鬧的修頓球場。時間是下午四時二十分。一
個悶熱的三十三度下午。

  他們已走了好一段路,汗水都沾濕了全身。他們都以幾乎相同的
節奏抹著額頭的汗,並以相同的速度喝光一杯水。他們的動作同樣的斯文優
雅,彷彿動作太大會引起全場鄙視的目光。

  坐在左邊的男人,外表是個典型的白領,深藍色西裝配純白色恤衫,
結上一條白圓點棗紅領帶,看來雖是年輕,但感覺卻不簡單,不是位高權
重,就是創業能手,總之就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樣貌。臉上也經常帶著笑容,
陽光氣息濃厚,女人見到大概也會喜歡他的好好先生那類型。

  坐在右邊的男人,穿著打扮似乎都跟他一模一樣,不過是真是假,還
是不敢肯定;基於角度的問題,總是有些東西阻礙著他的樣貌。雖然外表
差不多,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他的動作和姿勢卻顯得過份的冷
漠,說話的口氣也不近人情,就像把握了世上的一切似的。他雖然也保持
燦爛的笑容,但比嚴肅的表情更可怕。

  他們點了二十元正的下午茶餐A,豬扒湯麵和凍奶茶。年輕的女侍
應似乎覺得他們有點怪,在水吧附近跟另一位男侍應細聲說大聲笑,很難
看不出這對侍應是一對;不論情侶還是姦夫淫婦,他們總有奇妙的一致
性,就像Similar triangles的AAA或Three side proportional吧。

  說回那對朋友,他們似乎都不擅說話,沉默維持了好一段時間,窗外
的光線又暗淡了一點。左邊的男人無聊四顧,焦點都不落在任何一件物件
上。這時,右邊的男人才開口說話:

「你擁有太多道德的瓶子,實在太多了,但它們都只是空瓶子而已。我
只要用手指輕輕一碰,它們就會像骨牌般倒下。一個倒下了,其餘的都會
逐一倒下,無一幸免。」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左邊男人大方的說。

「哈,你知道缺堤嗎?它就是這樣的一回事。開始時,水只是吃飽了的
胃般漲漲的;到後來,一塊堤壩的磚頭破裂了,裂痕就像掀開的傷口般逐
漸增大,幾條不為意的水柱就這樣悄悄的流過,我們總以為這就沒事,這太
天真了。小水柱會變成大水柱,大水柱又會變成一股力量,最後把所有的
事物吞噬,包括水自己也不能回到原來的位置了。水霸崩裂,山洪爆發,
這就是缺堤。」

「哦,很好,幸好香港沒有缺堤啊。」

「錯了,每個人也會缺堤,不是嗎?我知道,你也有次很恐怖的經歷,
那次,你差點兒就崩潰了,崩潰了。」

「不是吧?」他帶著謹慎的笑容輕輕帶過。

「那天在蔚藍的天空上,只有一片小白雲,它是如此的可愛,就化身成
各種糖果和小綿羊;你站在廣大的草原上,突然,白雲走在你和太陽之間,
你還能清楚描繪出白雲的影子,就在自己的四周。你心頭一震,恐怖的感
覺蔓延全身,冷汗由額頭一直流到下巴。你以為自己會跑出這塊潛藏已久
的陰影,但更恐怖的是你根本想躺在這灰色的草地上。直到那雲輕輕的飄
過了,風景才又回復美麗,但卻不是原來的純真美麗了。是嗎?」

「......你怎麼會知道?這實在是......你這魔鬼!」

「你以為我只是一片黑暗嗎?我不是,可惜,我不是。我跟你一樣,
躲在衣櫃裡嗅著那臭丸的氣味,然後衣櫃的門打開了,光線很刺眼,但
也很溫和,在瞬間以為一切都得救了,但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盡力
藏在衣櫃裡的黑暗深處,不消三秒,衣櫃之門又再緊閉。我鬆了一口氣,但
卻看到比以前黑暗更黑暗的時空。」

「那真可憐,你可學學我呀,我努力的挽救病人,挽救世界,只有追求道
德和善……」

「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你可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你可以說一些好聽的說話嗎?」

「我不是魔鬼,魔鬼才說好聽的說話。我也不是天使,天使只會跟上帝
的口水尾。我也不是上帝,上帝只會命令人讚美祂。我只是凡人,一個普通
的凡人。」

「可給我安靜一下嗎?生活可不夠煩了嗎?」

「我曾經看過一個魔術表演,非常有趣的表演。魔術師含笑地把自己
反鎖起來,然後噗的一聲就跳進大型的玻璃箱裡。我們看著他在水裡掙扎,
真的希望他就這樣死掉。結果,如我所願,他未能在僅有的時間裡解除束
縛,突然一動也不動,就這樣浮沉在水中。此後,我發誓不會當魔術師,你
也最後別當。」

「你說夠了沒有?為什麼我們不能像植物一樣呢?穿過那濕黑的泥土,
只懂追尋陽光和溫暖。然後,我們綻放,我們結果,世界不是很美嗎?」

「也許你忘了兩件事:第一,花朵只是我們的一部份而已,殘老的根
像魔爪般深陷黑暗,它才是整棵植物的根基;第二,綻放過後,我們不是
一樣的枯萎嗎?」

「那我們就要否定花朵和果實嗎?」

「我沒有,雖然我很想,但真正否定老根的,是你。」

「我沒有!!但我只想要花朵和果實!」

「你為什麼總是要抓緊它不放呢?為什麼不學我一樣的自由......」

「一樣的黑暗!」

「一樣的豬扒湯麵,凍奶茶!」女侍應大叫然後放下。

  兩個男人都抬頭望著她,左邊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厭惡的眼光。

  女侍應一眼也不望他們就離開。

  她一聲不響直走到廚房後的走火通道,幽暗的燈光在樓梯口發出
享樂的訊號。防煙門後隱約可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正等著她,是那男侍應,
沒錯。然後傳來的是陣陣短暫歡愉的嘆息聲,和令人忘記痛苦的神經
抽搐。Substrate正插在Enzyme的active site裡,製造protein。

  豬扒湯麵仍放在餐桌上,反映著窗外的一點灣仔景色。

「你為什麼總是要抓緊它不放呢?為什麼不學我一樣的自由,就
像黑夜裡的蝙蝠呢?隨你內心的喜悅,看,你現在不是太過疲憊不堪
嗎?你連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了,不如做一塊豬扒吧!」右邊的男人說完
望一望桌上的豬扒湯麵。

「他媽的!你以為這就可以打開我栓得要緊的木塞嗎?你以為你真
的自由嗎?你只是失去倚靠的遊魂野鬼罷了。你只是一堆糞土,一堆找
尋烏托邦的糞土!他媽的!」

「嘻嘻,好哦好哦,看來,抓得越緊,鬆得越快哦。我就是喜歡世界
的吊詭......不,不,我不喜歡這樣,我只接受它。我喜歡純粹的黑暗,不
分前後上下左右的黑暗,就像盤古初開前,或在上帝沒有發聲之前的
黑暗。而你,卻只想光明,靠逃避來換取光明。」

「我沒有逃避,我只跟隨我認為對的東西。世界越變黑暗,我越要
改變它。」

「但你真的喜愛你所做嗎?你只是一隻被綁得四腳朝天的大閘蟹
而已。大閘蟹能改變世界嗎?哈哈......以前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就是這
樣的一回事,不論你是不是異教徒,如果你被認定是的話,那只能說,
你真的不幸,I am sorry,因為在他們的字典裡,根本沒有無辜兩個
字。首先你會被酷刑拷打逼供,如果你死不認罪的話,那就打得你死
亡為止;如果你稍微放鬆認罪的話,那就得把你活活燒死。你明白嗎?
無論你在哪個立場,結果都是一樣,這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上帝會為祂的子民作好好的決定。」

「你就是上帝,但你連世界是怎樣也沒了解,你連世界的苦樂和
自己的善惡也不好好認清,那你只好把自己交給住在天橋底下的九
龍上帝吧!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經驗。我一個人坐在中環的肯德基
快餐店裡,那是午飯時間,人來人往,加上背景音樂,非常嘈吵;但竟
然有一秒鐘的時間,整個空間都寂寞了下來。沒有人談話,沒有人買
食物,沒有人傾電話,就連背景音樂都在這時結束了,非常寧靜的一
刻。這就是命運的巧合,巧合哦。一秒鐘後又回復了剛才熱鬧的氣氛。
以後,我就靠這一秒鐘時間活了下來,即使我不願意。」

「那你其實也跟我一樣吧!幸好有你這個人。」

「幸好。」

  他們就像知道電視節目overrun一樣,突然停了對話。然後他們
都低下頭,吃起已半涼了的豬扒湯麵。

  電車載滿了下班的人潮,球場上依然有人在打籃球和踢足球。
香港依然流動著,世界依然流動著,不容停下,不容回頭。

  女侍應哭著的跑出來,雖然沒有出聲,但眼角的淚痕出賣了她。
防煙門後的男人整理著衣衫,冷冷的站在樓梯口那裡,抽著煙,煙霧
充斥著苦澀的氣味。我喜歡他們,他們都是凡人,有愛有慾有苦有樂,
就像水100度會沸0度就會凝一樣,這樣就是這樣。

  五時三十二分,那兩個男人終於結賬,女侍應不情不願的走過
去,說:「多謝二十二元。」左邊的男人輕輕的掏出一張二十元紙幣和一
個十元硬幣,放在賬單上,說:「不用找贖了。」

  五時三十四分,左邊的男人站起來,他托起對面一塊寫著「妙
手回春」的匾鏡,帶點吃力的慢慢離開餐廳。臨走時不經意的輕掃
了我一眼。

  後面的光頭經理在責備那對男女侍應,他似乎從一開始就看著
這個事情的發生。跟我一樣,我也只能默默的跟蹤這個傳聞發瘋替
人墮胎的醫生,然後把他報道出來,登上報紙,讓它給編輯和大眾渲
染至死,然後我就像成了救世英雄般繼續救世,忘記背後的一點什麼。
我搖搖頭,我不能想太多,還是繼續吃我的豬扒湯麵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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